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为作者的专题演讲合集,分别就中国汉、唐、宋、明、清五代的政府组织、百官职权、考试监察、财经赋税、兵役义务等种种政治制度作了提要勾玄的概观与比照,叙述因革演变,指陈利害得失。既高屋建瓴地总括了中国历史与政治的精要大义,又点明了近现代国人对传统文化和精神的种种误解。言简意赅,语重心长,实不失为一部简明的“中国政治制度史”。
汉代
和西方罗马帝国的农奴完全不同。罗马的农奴多半是战争得来的俘虏,汉代的奴隶是农民自己游离耕土,来参加大规模的工商新生产集合。
首先在经济方面,土地问题没有解决,形成兼并,富者田连阡陌,穷者无立锥之地,使政府的减轻租税政策全失功效。其次说到军队制度,中国地大人众,虽说分区训练各别的兵种,但每年一个与的操练是不够的。中央南北卫,像是常备军,实际上,时期也只有一年,数额也仅有七八万人。结果全国皆兵,并不够用。再次讲到政府组织,上面说过,皇权相权是分开的,皇室和政府也是分开的,这话固不错。但中国一向似乎看重的不成文法,往往遇到最大关节,反而没有严格明白的规定。这也可以说是长处 ,因为可以随机应变,有伸缩余地。但也有坏处,碰到一个能干有雄心的皇帝,常常要侵夺宰相的相权。
选举制度在汉代也发生了问题。孝廉充斥仕途,别的进仕之路都为阻塞。中国政权却因此开放给全国各地了。从此以后,无论选举或考试,都是分区定额的。因此中央政府里,永远有全国各地域人民之参加,不致偏荣偏枯。这样才开始大一统的局面,永远维持。这是中国传统政治制度里一最应着眼之点。
唐代
唐代中央政府三省职权之分配:中书主发令。政府一切最高命令,皆由中书省发出。门下省所掌是一种副署权。每一命令,必须门下省副署,始得发生正式效能。如门下省不同意副署,中书命令便不得行下。尚书省则仅有执行命令之权,而于决定命令则无权过问。
国家一切最高政令,一切政事堂会议决定后,便送尚书省执行,尚书省是政府里最高最大的行政机构。尚书省共分六部,即吏部、户部、礼部、兵部、刑部、工部。
汉代九卿,就名义论,只是办理皇室内廷事的家务官,唐代始正式有六部尚书,显然成为管理国家政务的机构,不像汉代只似皇帝的侍从。此为中国政治史上一大进步,无论从体制讲,从观念讲,都大大进步了。
唐代设御史台,所谓三省六部一台,御史台成为一独立机构,不属于三省。换言之,监察权是脱离相权而独立了。此即是唐代监察制度与汉代相异之点。
故唐代检察使,论其本源,是一御史官,而属于监察之职者。但逐渐演变成了地方长官之最高一级。把府县地方官压抑在下面。如是则地方行政,本来只有两级,而后来却变成三级。然其最高一级则名不正,言不顺,遂形成一种中央集权,对地方行政,极有流弊。
假使此项监察使巡视边疆,在边防重地停驻下来,中央要他对地方事务随宜应付,临时得以全权支配,这即成为节度使。而且唐代边疆节度使逐渐使用武人,于是形成一种军人割据。本意在中央集权,而演变所极,却成为尾大不掉。其先是想中央集权,由中央派大吏到外面去,剥夺地方官职权。而结果反而有中央派去的全权大吏在剥夺地方职权之后,回头来反抗中央,最后终至把唐朝消灭了。
所由与近代西方民主选举制度不同者,仍然是一丛众,一从贤。中国传统观念,总谓贤人可以代表群众舆论与公共意见。
其实革命的本质,应该是推翻制度来迁就现实的,绝非是推翻现实来迁就制度的
若要解决中国社会之积弊,则当使知识分子不再集中到政治一途,便该奖励工商业,使聪明才智转趋此道。然结果又很容易变成资本主义。
唐代的田赋制度称为“租”“庸”“调”。租是配给人民以耕种的田地,年老仍缴还政府。在其授田时期,令其负担相当的租额。这是一种均田制度,承北魏而来。均田制所与古代的井田制不同者,井田乃分属于封建贵族,而均田则全属中央政府,即国家。“庸”即是役,乃人民对国家之义务劳役。唐制每人每年服役二十天,较之汉代每人每年三十天又减轻了。“调”是一种土产贡输,各地人民须以其各地土产贡献给中央,大体上只是征收丝织物和麻织物。
租庸调项目分明,有田始有租,有身始有庸,有家始有调。此制的最高用意,在使有身者同时必有田有家,于是对政府征收此轻微的税额,将会觉得易于负担,不感痛苦。这是唐制较胜于汉制之所在。
即就帐籍制度言,可见每一项制度之推行与继续,也必待有一种与之相当的道德意志与服务忠诚之贯注。否则徒法不能以自行,纵然法良意美,终是徒然。而且任一制度,也必与其他制度发生交互影响。故凡一制度之成立,也绝非此制度可以单独成立的。
唐代制度综述
论中央政府之组织,结束了上半段历史上的三公九卿制,而开创了下半段的尚书六部制、论选贤与能,结束了上半段的乡举里选制,而开创了下半段的科举考试制。论租税制度,结束了上半段的田租力役土贡分项征收制,而开创了下半段的单一税收制。论到军队,结束了上半段的普及兵役制,而开创了下半段的自由兵役制。综此几点,我们可以说: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在政治制度方面的一个最大的转圜中枢。唐以后中国的历史演变是好是坏,那是另外一回事,但罗马帝国亡了,以后就再没有罗马。唐室覆亡以后,依然有中国。这也便是唐代之伟大远超过罗马的所在,更是它远超过世界其他一切以往的伟大国家之所在。
宋代
在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里,宋是最贫最弱的一环。专从政治制度上看,也是最没有建树的一环。宋之于唐,只好说像东汉之于西汉,有事而无政。有形势推迁,而无制度建立。
宋代军事,财政,用人三权都有掣肘,都分割了,这显见是相权之低落。相权低落之反面,即是君权提升。
宋代制度之缺点,在散,在弱,不在专与暴。
宋代制度,一面是相权衰落,另一面则是中央集权。讲到中国的地方行政,只能说是汉代好,唐代比较还好,宋代就太差了。
宋代把财富兵力都集中到中央,不留一点到地方上,所以中央一失败,全国土崩瓦解,再也没办法。
总之考试制度在宋代时更重要了,更严密了,但并非更有效。但因政府积年提倡,社会学术空气又复活了。于是有许多人出来想把此制度改革。
明代
若把明代政府政府这样的组织,来回头和汉唐宋各代的传统政府一比较,便知以前宰相职权在政府之重要。
在唐代,一切政令由宰相拟定,送皇帝画敕。在宋代,是宰相向皇帝上x子,先得皇帝同意或批改,再正式拟旨。现在明代,则一切诏令,皆出皇帝亲旨,大学士只替皇帝私人帮忙,全部责任在皇帝。
元代是有中央无地方的,中国只是其政府地,像英国的香港。元朝同宋一样,把地方分成路、府、州、县,而实际上元代的地方政权不交在地方,乃由中央派行中书省管理。行省长官是中央官而亲自降临到地方。在当时,并不是说把全国划分成几个地方行政区,乃是这几区地方各驻有中央宰相,即成为中央宰相府的活动分张所。所以行中书省正名定义,并不是地方政府,而只是流动的中央政府。换言之,是中央侵入了地方。中央需要派一个大员来镇压某地方,就派一个外驻的宰相。
明代地方长官,与承宣布政使并列的,还有一个提邢按察使。布政使管行政,按察使管司法。都指挥使管军事。
明代有一位理学先生陈几停,他有一位朋友到绍兴去当知县,他写一篇文章送行,大意说:天下治乱在六部,而六部的胥吏完全是绍兴人,这些绍兴人虽在 中央政府办文案,但他们的兄父都还在绍兴。希望你到绍兴后,多能注意教化他们的家庭来。把胥吏的父兄教化好,将来他们就可以教化胥吏。胥吏变好了,天下就治。所以绍兴是天下治乱的根本。
清代
中国人讲政治,一向看重在职责。只论政府该做些什么事?它的责任该是些什么?它尽了职没有?而并不讲主权在哪里。
所以若说政权,则中国应该是一种士人政权,政府大权都掌握在士——读书人手里,从汉到明都如此。只有部落政权,才开始把另一批人来代替读书人,那便是元代的蒙古人与清代的满洲人,他们才是当时政权的实际掌握人。但在表面上,则单说清代一代,仍然像是士人政权,仍然说政权该交付与读书人。这是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,满洲人也了解,并不曾正式反对这理论。他们只是在此理论之下,另用一种法术,把满洲部族来凌驾中国读书人。若说他们是专制,则该是部族专制,而仍非皇帝专制。我们明白得这一点,才可来讲清代的制度。
实际上清代的军机处,也就等于如明朝般,皇帝不出宫来办事,只在里面找几个私人商量。
如是则一切事情,全国中外各长官,都直接向皇帝发生关系,其他旁人全都不知道。这不是全国政治,都变成秘密不再公开了!秘密政治这当然只能说是一种法术,而不能说是一种制度呀!不能说皇帝私下决定了,不再给政府行政长官预闻就可以办。这绝不能说是一种制度,也不能说它是习惯法,只该说它是法术。为什么?因为这是纯粹出之于私心的。而私信则绝不能形成出制度。由这点看来,清代比明代更独裁。明代还是在制度之下由皇帝来当宰相。
中国历史上只有元和清,皇帝后面有整批蒙古人和满洲人帮忙。其他各代,大体说,是全国的读书人——由全国民众中受过教育经过考试的人来帮政府忙,这不能说是不公道。有人认为这便是“封建社会”了,这真是胡说。读书人不就是封建。反过来说,皇帝或政府,存心培植读书人,也并不是私心。并不如元清两代,存心扶护蒙古人和满洲人。这种政治当然是私心的。因为其是私心的,所以一切表现都不成为制度,而只是法术。
现在清代的部族政权,即绝无意于把政权开放,则考试只成为牢笼之术。换言之,只让汉人们也尝到一些甜头,开放政权之一角落,作为一种妥协之条件而止。
满洲人最高明的政策,是存心压迫中国知识分子,而讨好下层民众,来分解中国社会之抵抗力。他们一面在怀柔藩属,压迫中国。一面在奖励中国知识分子来减轻抵抗。又一面是压迫知识分子而讨好下层民众。这样三方面用心,可谓是很周到的。总之清代在制度上,实在也没有几项值得我们今天之再称道。
清代人想讨好民众,这打算并不坏。但他们又存心压迫知识分子。他们只需要有服服帖帖的官,不许有正正大大的人。结果造成了政治上的奴性、平庸、敷衍、腐败、没精神。政治腐败了,纵想讨好民众,民众也得不到实惠。
太平天国这一集团里,太没有读书人,这是满清政权存心分开中国知识分子和下层民众之成功。但话说回来,太平天国是失败了,而满清政权,也就从此逐渐转移到中国人手里。中国人出任封疆大吏的也多了,军队变成湘军与淮军,使逼出满清政府以后之变法。康有为误认为中国传统政治只是皇帝专制,故而以为只要皇帝听我话,便可由皇帝专制变为皇帝立宪。实际上满清政府是满族部族主权的政治。清代末年,就是非革命不可了。他这两百多年的政权,和汉唐宋明不同。套西方的话头,可以说当时一切主权在满洲人。打到满洲人,就是打倒这政治上的一种特权。
总论
从秦到清两千年,我们对以往的传统政治,至少不能很简单的说它是专制政治了。我们平心从历史客观方面讲,这两千年,在政治上,当然有很多可宝贵的经验,但也有很多流弊。以前曾不断地修改,以后自然仍非不断地修改不可。从这两千年的历史中,我们可以对以往传统政治,找出几条大趋势。
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权的倾向
这从某一方面讲是好的,一个国家该要有一个凝固的中央。政治进步,政权自然集中,任何国家都走这条路。开始是封建,四分五裂,慢慢地就统一集中。然而自汉迄唐,就已有过于集权之势。到宋明清三朝,尤其是逐步集权,结果使地方政治一天天地衰落。直到今天,成为中国政治上极大一问题。国家统一是绝对要争取的,但如何使国家统一而不要太偏于中央集权,能多注意地方政治的改进,这是我们值得努力之第一事。
可以说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政治,已造成了社会各阶层一天天地趋向于平等
中国传统政治上节制资本的政治,从汉到清,都沿袭着。其他关于废除一切特权的措施,除却如元清两代的部族政权是例外,也可说是始终一贯看重的。因此封建社会很早就推翻了。中国社会自宋以下,就造成了一个平铺的社会。封建贵族公爵伯爵之类早就废去,官吏不能世袭,政权普遍公开,考试合条件都可以入仕途。这种平铺的社会也有其毛病。平铺了就不见有力量。这件事在近代中国,曾有两个人讲到过:顾亭林、孙中山。顾亭林是明末清初人,他想革命排满,但他深感社会没有力量,无可凭借。他认为社会要封建才得有力量。外面敌人来了,纵使中央垮台,社会还可以到处起来反抗。但他所讲的封建,却并不要特权,只要是分权。中央早把权分给与地方,中央垮了,地方还可有办法,这是顾亭林的苦心。孙中山先生要革命,跑到外国,只结合一些知识分子,这是不够力量的。他看见中国社会有许多帮会和秘密结社,他认为这是中国社会的一力量,可以利用。我们看西方,一个大工厂有几千几万人,有的政党便尽量挑拨利用。因为是一个组织,所以是一个力量了。中国近代社会却找不出这些力量来。人们都是平铺的,散漫的,于是我们就只能利用到学生罢课,上街游行。西方由封建主义的社会进到资本主义的社会,不过是由大地主变成大厂家,对于群众,还是能一把抓。在此一把抓之下,却形成起力量来。中国传统政治,向来就注意节制资本,封建势力打倒了,没有资本集中,于是社会成为一种平铺的社会。若要讲平等,中国人最平等。若要讲自由,中国人也最自由。孙中山先生看此情形再透彻没有了。然而正因为太过于平等自由了,就不能有力量。在中国传统社会上聪明才智之士都想走做官这条路,工商业就被人看不起。西方社会不同,起先根本不让你做官,实际纵使封建贵族,也没有所谓官。于是社会上聪明才智之人都去经营工商业,待他们自己有了力量,才结合着争政权。这就形成了今天的西方社会。中国很早就奖励读书人,所谓学而优则仕,聪明人都读书,读了书就像去做官去,所以使中国政治表现出一种臃肿的毛病。好像一个人身上无用的脂肪太多了,变肥胖了,这不是一件好事。但这现象,直到今天,还是扭转不过来。
长治久安,是人人希望的,可是在这种情形下的知识分子,至多也只能维持上三代
起先是勤耕苦读的人出来问世,以至飞黄腾达,而他的下一代,很快就变成纨绔子弟了。于是另一个家庭勤耕苦读的人物又再昂起头来。我们只看宋明两代的宰相,多数是贫寒出身,平地拔起的。然而天下太平,皇帝可以两三百年世袭着,做宰相的人,前十年还在穷乡下读书,但皇帝已是有着七八世的传统了。相形之下,皇帝的地位和尊严,自然一天天提高。皇室的权,总是逐步上升。这也是中国传统政治上的大毛病。
中国的政治制度,相沿日久,一天天地繁密化
一个制度出了毛病,再订一个制度来防制它,于是有些却变成了病上加病,制度愈繁密,人才愈束缚。这一趋势,却使中国政治有后不如前之感。中国政治,实在一向是偏重于法治的,即制度化的,而西方近代政治,则比较偏重在人治在事实化。因为他们一切政治,均决定于选举,选举出来的多数党,就可决定一切了。我们的传统政治,往往一个制度经历几百年老不变,这当然只说是法治,是制度化。法治之下,人才就受束缚了。明末黄梨洲“有治人,无治法”这因一项制度太繁密,故使他太不看重法,太看重人,而要提出此主张。一方面说我们是封建社会,一方面又说我们是一盘散沙。不知即是封建,就不会像散沙。即说散沙,就证明其非封建。但我们将来,要是不走上资本主义的路,那么我们又如何来运用我们将来的新政,使社会再有一个新的共尊工信之点而向此中心再度凝结呢?这又是今天政治上极重要的一件事。我们天天说我们的法不够,其实不够的不在法,而在才。这也不是我们之无才,乃是我们的才,不能在我们的法里真有所表现。政治确实是一件麻烦事,就近代历史看,算只有英国政治支撑了几百年,此外都是几十年一百年就垮台了。我们不能专看别人,样样向人学。人家的法规制度,同样不能有利而无弊。但人家各自在创制,在立法,他们觉悟到有了毛病,还可以改。我们则一意模仿抄袭,就更没有所谓觉悟了。整个西方人在政治经验上都比较还短浅。能讲这句话的只有中国人。中国政治比西方更进步,这是历史事实,不是民族夸大。这句话也只有孙中山先生曾说过。
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过:讲哲学,至少有一个功用:即在减轻人一点武断。我想讲历史,更可叫人不武断。因事情太复杂,利弊得失,历久始见,都摆开在历史上。知道历史,便可知道里面有很多的问题。一切事不是痛痛快快一句话讲得完。历史终是客观事实,历史没有不对的,不对的是在我们不注重历史,不把历史作参考。至少我们讲人文科学方面的一切,是不该不懂历史的。政治也是人文科学中一门,我们回头把以前历史经过,再看一道,总还不是要不得。